2006/12/11

主一無適便是敬

學期結束,周老師送我們他的著作《言論界之驕子:梁啟超與新民叢報》 ,他在引言中說:我對梁啟超研究的興致最大,而對蔡元培研究則感情最深...。

也記不起是在小學還是中學的時候,從書本上知道蔡元培是葬於香港仔華人永遠墳場,覺得是我們香港仔人的光榮。那時候幾乎天天坐小巴往返香港仔和華富,過了田灣便是華人永遠墳場,也曾有過去找找蔡元培的墓的想法。

這段必經之路自進大學後便久違,改天到蔡元培墓前鞠個躬的童心,也在不知不覺間擱置了。

看到老師說起對蔡元培的研究感情最深,又勾起這個想法。

前幾與舊同事碰面,他見到我第一句便說:萬般階下品,我接道:真的,讀書真的很高尚。

做學問能夠帶著興趣和感情,這便是讀書人的敬業樂業,很夠高尚吧!

在溫習考試期間,重看了一遍梁啟超的敬業與樂業,大學問家的學問,也可以很淺白。這點是我堅信的。

梁啟超〈敬業與樂業〉

我這題目,是把禮記裏頭「敬業樂群」和老子裏頭「安其居樂其業」那兩句話,斷章取義造出來。我所說是否與禮記、老子原意相合,不必深求;但我確信「敬業樂業」四個字,是人類生活的不二法門。

本題主眼,自然是在敬字、樂字。但必先有業,才有可敬、可樂的主體,理至易明。所以在講演正文以前,先要說說有業之必要。

孔子說:「飽食終日,無所用心,難矣哉!」又說:「群居終日,言不及義,好行小慧,難矣哉!」孔子是一位教育大家,他心目中沒有什麼人不可教誨,獨獨對於這兩種人便搖頭歎氣說道:「難!難!」可見人生一切毛病都有藥可醫,惟有無業游民,雖大聖人碰著他,也沒有辦法。

唐朝有一位名僧百丈禪師,他常常用兩句格言教訓弟子,說道:「一日不做事,一日不吃飯。」他每日除上堂說法之外,還要自己掃地、擦桌子、洗衣服,直到八十歲,日日如此。有一回,他的門生想替他服勞,把他本日應做的工悄悄地都做了,這位言行相顧的老禪師,老實不客氣,那一天便絕對的不肯吃飯。我徵引儒門、佛門這兩段話,不外證明人人都要有正當職業,人人都要不斷的勞作。倘若有人問我:「百行什麼為先?萬惡什麼為首?」我便一點不遲疑答道:「百行業為先;萬惡懶為首。」沒有職業的懶人,簡直是社會上的蛀米蟲,簡直是「掠奪別人勤勞結果」的盜賊。我們對於這種人,是要徹底討伐,萬不能容赦的。有人說:「我並不是不想找職業,無奈找不出來。」我說:職業難找,原是現代全世界普通現象,我也承認。這種現象應該如何救濟,別是一個問題,今日不必討論。但以中國現在情形論,找職業的機會,依然比別國多得多;一個精力充滿的壯年人,倘若不是安心躲懶,我敢信他一定能得相當職業。今日所講,專為現在有職業及現在正做職業上預備的人──學生──說法,告訴他們對於自己現有的職業應採何種態度。

第一要敬業。敬字為古聖賢教人做人最簡易、直捷的法門,可惜被後來有些人說得太精微,倒變了不適實用了。惟有朱子解得最好。他說:「主一無適便是敬。」用現在的話講,凡做一件事,便忠於一件事,將全副精力集中到這事上頭,一點不旁騖,便是敬。業有什麼可敬呢?為什麼該敬呢?人類一面為生活而勞動,一面也是為勞動而生活。人類既不是上帝特地製來充當消化麵包的機器,自然該各人因自己的地位和才力,認定一件事去做。凡可以名為一件事的,其性質都是可敬。當大總統是一件事,拉黃包車也是一件事。事的名稱,從俗人眼裏看來,有高下;事的性質,從學理上解剖起來,並沒有高下。只要當大總統的人,信得過我可以當大總統才去當,實實在在把總統當作一件正經事來做;拉黃包車的人,信得過我可以拉黃包車才去拉,實實在在把拉車當作一件正經事來做,便是人生合理的生活。這叫做職業的神聖。凡職業沒有不是神聖的,所以凡職業沒有不是可敬的。惟其如此,所以我們對於各種職業,沒有甚麼分別揀擇。總之,人生在世,是要天天勞作的。勞作便是功德,不勞作便是罪惡。至於我該做哪一種勞作呢?全看我的才能何如、境地何如。因自己的才能、境地,做一種勞作做到圓滿,便是天地間第一等人。

怎樣才能把一種勞作做到圓滿呢﹖惟一的祕訣就是忠實,忠實從心理上發出來的便是敬。莊子記痀 丈人承蜩的故事,說道:「雖天地之大,萬物之多,而惟吾蜩翼之知。」凡做一件事,便把這件事看作我的生命,無論別的甚麼好處,到底不肯犧牲我現做的事來和他交換。我信得過我當木匠的做成一張好桌子,和你們當政治家的建設成一個共和國家同一價值;我信得過我當挑糞的把馬桶收拾得乾淨,和你們當軍人的打勝一枝壓境的敵軍同一價值。大家同是替社會做事,你不必羨慕我,我不必羨慕你。怕的是我這件事做得不妥當,便對不起這一天裏頭所吃的飯。所以我做這事的時候,絲毫不肯分心到事外。曾文正說:「坐這山,望那山,一事無成。」我從前看見一位法國學者著的書,比較英法兩國國民性質,他說:「到英國人公事房裏頭,只看見他們埋頭執筆做他的事;到法國人公事房裏頭,只看見他們銜著煙捲像在那裏出神。英國人走路,眼注地下,像用全副精神注在走路上;法國人走路,總是東張西望,像不把走路當一回事。」這些話比較得是否確切,姑且不論;但很可以為敬業兩個字下注腳。若果如他所說,英國人便是敬,法國人便是不敬。一個人對於自己的職業不敬,從學理方面說,便是褻瀆職業之神聖;從事實方面說,一定把事情做糟了,結果自己害自己。所以敬業主義,於人生最為必要,又於人生最為有利。莊子說:「用志不分,乃凝於神。」孔子說:「素其位而行,不願乎其外。」所說的敬業,不外這些道理。

第二要樂業。「做工好苦呀!」這種歎氣的聲音,無論何人都會常在口邊流露出來。但我要問他:「做工苦,難道不做工就不苦嗎?」今日大熱天氣,我在這裏喊破喉嚨來講,諸君扯直耳朵來聽,有些人看著我們好苦;翻過來,倘若我們去賭錢、去吃酒,還不是一樣淘神、費力?難道又不苦?須知苦樂全在主觀的心,不在客觀的事。人生從出胎的那一秒鐘起到廔 氣的那一秒鐘止,除了睡覺以外,總不能把四肢、五官都擱起不用。只要一用,不是淘神,便是費力,勞苦總是免不掉的。會打算盤的人,只有從勞苦中找出快樂來。我想天下第一等苦人,莫過於無業游民,終日閑游浪蕩,不知把自己的身子和心子擺在哪裏才好,他們的日子真難過。第二等苦人,便是厭惡自己本業的人,這件事分明不能不做,卻滿肚子裏不願意做。不願意做逃得了嗎?到底不能。結果還是皺著眉頭,哭喪著臉去做。這不是專門自己替自己開玩笑嗎?

我老實告訴你一句話:「凡職業都是有趣味的,只要你肯繼續做下去,趣味自然會發生。」為什麼呢?第一、因為凡一件職業,總有許多層累、曲折,倘能身入其中,看它變化、進展的狀態,最為親切有味。第二、因為每一職業之成就,離不了奮鬥;一步一步的奮鬥前去,從刻苦中將快樂的分量加增。第三、職業性質,常常要和同業的人比較駢進,好像賽球一般,因競勝而得快感。第四、專心做一職業時,把許多游思、妄想杜絕了,省卻無限閑煩悶。孔子說:「知之者不如好之者,好之者不如樂之者。」人生能從自己職業中領略出趣味,生活才有價值。孔子自述生平,說道:「其為人也,發憤忘食,樂以忘憂,不知老之將至云爾。」這種生活,真算得人類理想的生活了。

我生平受用的有兩句話:一是「責任心」,二是「趣味」。我自己常常的求這兩句話之實現與調和,常常把這兩句話向我的朋友強聒不舍。今天所講,敬業即是責任心,樂業即是趣味。我深信人類合理的生活應該如此,我望諸君和我一同受用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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